【鹤堇】漫野长梦 (一)
cp: 堇鹤,鹤堇,微量甘晴
前言:
整体基于原作,也有不少私设,含少量宿命论。
感谢风姐姐@风失凉 ,讨论得到了许多灵感 :)
希望写得完 (捂脸)
♞ 第一章 月下,云入花眠
【1】
飞絮漫天,三月的春水流转。荻花洲上,少女的白裙飘舞如蝶。
当然,荻花洲那时还不叫荻花洲,就连璃月尚不叫璃月——而琉璃花且开遍山野,遥遥可见两名少女在花间嬉戏。
“云——等等我——”
少女在坡顶轻盈地跳跃,转身,像一只灵巧的小鹿。回神扮了个鬼脸,拖着音喊:
“”喂——申,你也太慢了!”
后面的女孩气喘吁吁,终于也追了上来,双手一撑,爬上青石。于是两人肩并肩地坐下来,春天的青草带着些泥土的芬芳,再裹些湖水的清凉,一起被吸入鼻腔。
“难得快活——” 云说,“跑这么远,给家里人知道了免不了骂!”
她一把将头上的草帽扯下,对着天空一抛,草帽在天上滴溜溜地转,像整朵桃花在天空飞舞。她轻巧地抬起白皙的小腿,用脚趾巧妙地挑起系绳,那草帽就飞旋着勾落脚背。旁边的女孩也摘了帽,却抱在膝上,用手一圈又一圈地转着。
“成天光顾着乱跑,该读点书咯。”
“不一样嘛——申儿你们家好大一个书库,我们家里就什么都没有嘛。”
被唤作申的姑娘抬起手指,在云的眉间一点,轻轻道:“看看你,从天到晚,街头巷尾咯。”
云低下了头,申看着她额头上一条一条的发丝,心生溺爱,于是一把抱住云的肩头,轻轻地说:
“不提了,晚上来我家吃饭吧。”
“真的?”
“真的,就当上次带我看琉璃花海的报酬——”
“好——” 云兴奋地扑了上来,申被猝不及防地扑在石头上,一同嘻嘻哈哈地翻在草上。她们就这样在坡顶上仰面朝天地平躺,全然不顾衣服上蹭的草叶土灰。
申仰头望着渐渐西沉的太阳,想着就这样过一生也好。
时间不一会到了傍晚,微风渐起,申突然觉得心中一紧。
“我们回去吧。” 申说。
于是她和她从草坪上爬起,沿着小径一路南去,湖水的平面比来时要高,申皱了皱眉。这平时只及脚踝,如今已没腿肚。青石板铺成的石桥已经隐去不见。
“怎么了?” 云问道。
“感觉有点奇怪。”
“奇怪?”
“走吧。” 申攥了攥云的手指,下意识地把手牵得更牢。天空的颜色渐渐暗了下来,远方的云诡异地呈出深紫。
两人手拉手在傍晚山坡上小跑,就要到了。申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。那里母亲会烧好饭菜等女儿回来,父亲会坐在古朴的垂香木桌前翻阅书卷。只要到达那个地方,一切都会如往常一样美好——
申突然停了脚步。
“申......?”
云感到申握着自己的手变得僵硬,她感到一瞬困惑,于是走上前去——
她和她站在最后一个山坡的坡顶,而她们的脚下,威震大陆一方的人类居所,淹没在吞天蔽日的烈火中,而漆黑的烟雾升腾如蛟龙。
申鹤猛地睁眼,跃起如亮翅。驱魔短刃划了个新月似的弧,一转握在右手。
什么也没有。申鹤侧耳静听,听得风过竹林沙沙响。她徘徊了两步,一把掀开窗帘,远处的天才微微泛白。
她怔怔地站了好一会,终于把短刃收了起来,藏回枕下。眼前的红烛已经几乎燃尽,蜡油像塌了的奶油蛋糕。她凌空一指,烛火哧地熄灭,房间回到黎明前的寂静中。
第三次,半年来的第三次。她对卜卦并不精通,不过这个梦恐非吉兆。她回忆起初到绝云间时,除非好梦留人睡。而期年以后,仙术日渐精进,至于无梦为安。
申鹤紧了一下发尾的红绳,然后起身收拾起被褥来。
“管他呢。“她想,”师傅有吩咐,今日办事为先。”
窗户外的晨光逐渐熹微,申鹤已在洞天寒潭简单净过了身,然后换了身便服。太阳初升于远处海面的时候,申鹤已打理好了行头,踩着朝霞下山去了。
【2】
申鹤推开月海亭的大门时,差点和刻晴撞个满怀。尽管申鹤对于他人的事情并不热衷,但心里依然暗自庆幸午饭多吃了会。
新翻修的月海亭带着点陌生的漆味,申鹤有点不适应。典雅楼梯盘旋而上,走廊尽头是文案馆,那厚重的双开厚木门却和之前并无差别。申鹤握住把手,稍稍凝神一听,只听得门里刷刷的书写声。她淡淡地舒了口气,略一咬牙,大门缓缓敞开。
浓郁的纸墨香扑面而来,只见那房间中央的长条桌上书卷如海似山,中间挤着一个伏案疾书的蓝发卷毛少女。女孩的皮肤白得像覆雪之路上新降的雪花,眼瞳却是孤云阁落霞的流彩色,但人很快会被她头上两个后弯的角所吸引,那角深邃红如蔷薇,像古图腾上所画的传说神兽的弯角。(当然,与璃月百姓不同,申鹤等人清楚个中缘由)她的肩膀很低,像在扛着一座山,右手的笔却写个不停。申鹤的鞋底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,而少女毫无觉察。直到申鹤在桌前站定,那少女冷不丁冒出一句:
“晴晴,怎么又回来了,这么快就想我了么?”
“那个......” 申鹤张了张口,欲言又止。
“诶?不......?” 那蓝发少女猛然抬头,是意外之喜。二人四目相对,却两无言。
甘雨的脸涨潮似的变红,她抄起文件挡在脸前,像含羞草,却无处可藏。申鹤看着甘雨的窘态,难得诙谐——修行时清清冷冷的师姐,竟也有这样一面。
“申申,对......对不起!我还以为......还以为是,她回来了......”
“我无意......情感自由。”
申鹤叹了口气,看着甘雨白净的额头从文件一截一截地爬出来,把一小捆束着浅蓝色线绳的信件摆到桌上。
“师傅叫我送来的,他要出远门,可能一时半会都不在洞天。” 她说,
“好——我马上就看。”甘雨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解绳,未果,于是脸又泛了红。申鹤拿出小刀轻轻一抹,蓝绳马上散开。
“谢谢。” 甘雨轻声说。
“没事。还有,最近山上似乎有魔物异变——”
“嗯?这恐怕要派遣人去调查......”
“所以,那个,要是要回来,记得小心。”
“好。”
话说完了,两人又陷入沉默,大眼对小眼。半晌,甘雨终于开口:
“申申,我听说今天晚上在港里有云瀚社的公演,如果你有兴趣的话,也许,是说也许,可以去看一看?”
“嗯。” 申鹤点了点头,“也许吧。“
”那你呢?”
“我......我......” 甘雨又变得支支吾吾,申鹤忽地竟想捉弄几句,但这念头一晃就消失了。
“有脱不开身的‘事务’吧。”
“是......是的。是完全不好推脱的那种。唔,所以......”
"明白了。"申鹤淡淡一扬嘴角,告了别。文案库的木门慢慢关上,这时她听见甘雨的声音。对着天空,却像对着某个人,幽幽地说:
“是,是‘脱不开身’的事务呢......”
已是夏末时节,空气中散着余温,离开月海亭,申鹤走在街道上,风却还清爽,她很享受这个时间。“晴空一鹤排云上“,为时尚早。”便引诗情到碧霄“ 申鹤并不懂诗词。留云借风真君确实搞了些书籍,曰”看点红尘之事,增长聊天之技。“ 申鹤也的确背了其中大半,看故事倒成了申鹤闲暇时最常有的消遣。
当她从璃月书屋中钻出来时,太阳已经沉入海面,璃月的街头的店家忙着收铺面,食物的香气从大道传入小巷。申鹤在街上走了个来回,瞥见璃月广场上搭起舞台,那个应该就是甘雨说的公演。一些人一批接一批地从小院里往外搬着戏服道具,另一些人则在舞台上支起五颜六色的灯。申鹤寻思着便是归去洞天也冷清,于是随便捡了个三排靠边的位子,悄悄落座。
等了小半钟头,广场上人三三两两,吃完晚饭的人逐渐赶来,一家子或者热恋的情侣,乃至拄着拐头发花白的老人,还有不少穿着不像璃月居民的人也坐了下来。原先铺得密密麻麻的椅子,竟很快拥挤了起来。
“好热闹。” 申鹤为璃月人对戏的热情暗暗吃惊。她抬头左顾右盼,不过没有看到熟人。
“今天正好是夏末集市最后一天,没想到唐老师您这也赶来看戏啊——” 申鹤听到前面的人在聊天,不过申鹤左右的椅子倒是空着。
“那是!云瀚社的戏,我这托人询了两回了,都没逢上呐!正好今天遇着公演,也不消去茶馆了!”
真火爆,申鹤砸了咂舌。
“不过你听说了吗,如今云瀚社当红的那位——”
“哦,莫非,你是说那位云先生?”
“是!可是久闻其名!不过听说日前得了腰伤,今日恐怕难以登台啦。”
“可惜,难得夏末公演。“那人说,”再待下回云先生登台,我再托人打探打探!”
申鹤听了半天,悟到这戏也有流派,艺人之间结社演出,云瀚社恰在璃月久负盛名。而他们口中的“云先生”,则是位年少成名的名角,如今恰任璃月社当家。根据自己在书中所获的经验,申鹤很快脑补出了位风度翩翩,眼睛炯炯有神的青壮年师长来。
申鹤突然察觉有人正在看着自己,她转过头,是个姑娘。
她穿着一身浅蓝的泡泡短袖连衣裙,胸前用细银链悬起一枚小巧的羽毛吊坠,黑色的长发披至腰际,额头上的齐刘海却打理得一丝不苟。她的唇搽了点浅色的胭脂,石榴红的眸子顾盼生辉,申鹤想起书里写道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”,大抵指的就是如此的美人。
“请问——” 那姑娘开了口,于是轻柔甜美的女声在耳边如轻咬葡萄般绽放。
“嗯?”
“这边是给朋友留的位置吗?”
“不,不是的。” 申鹤感觉自己有点丢魂,连回话都带着延迟。但她不晓得这是什么原理,“我是一个人来的。”
“那,我可以坐在你身边吗?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 申鹤轻轻咳了咳,见那姑娘马上笑了起来。“谢谢”,她揽了一下裙摆,在申鹤身边坐了下来。
申鹤突然有点局促,她一下子想不起和别人并肩而坐的经验。很快申鹤右边的的椅子也坐了人,她下意识地捏了捏衣角,把目光牢牢地锁在舞台上方高吊着的“云瀚社”三个字上,像要被溺死的人牢牢地抱紧救命稻草。
“呐,朋友,你是第一次听戏吗?” 那姑娘又开了口。声音还如方才一样,轻柔,甜美。
“啊......是的。” 申鹤吞吞吐吐地说,“之前......确实没怎么有听戏的经验。”
那姑娘扑哧地一声笑了出来,申鹤按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,她觉得自己像是个住在璃月的天空岛人。
“很,很奇怪吗?”
“不......不奇怪,不骗你,真的。” 那姑娘马上把憋不住的笑容替换成了礼貌的微笑,但申鹤依然看到她的眼角还留着一丝丝诙谐的情绪。
“没法信服。” 申鹤耸了耸肩。
“没听过戏的人多着呢——我自己也不经常像这样在台下听戏。”
“是吗?”
“是哩,不过我对这可算熟悉。” 那姑娘又是狡黠一笑,“别担心啦,既然第一次听戏,等下我可以为你好好讲解一番。” 她轻轻地拍了拍申鹤的小臂。“别看我这样,对璃月戏可算太了解咯。”
申鹤挠了挠头,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比绝云间山顶的云烟更难琢磨,但又感觉如山道的鸟儿一般易于亲近(当然,在申鹤的字典里,鸟儿算得上‘易于亲近',尽管对大部分人并非如此),终于暗暗舒了口气。
可是不经常在台下听戏的人真的能懂吗?
“看,要开始了!” 那姑娘一扬下巴,环绕场地的环境灯猛地暗淡了下来,所有的灯光都聚集在舞台上,人声一层接着一层消退,转瞬间全场安静如山。
申鹤循着灯光的方向望去,拉起的大幕缝隙中突然亮起了浅蓝的微光。过了十几秒钟样子,大幕缓缓拉开,背景是一叠又一叠淡蓝色的云层,好像神仙的居所,出来了个穿着蓝底色华丽戏服的小生,在台上巡了两圈,哗地舞了一手剑花,霎时满堂喝彩。
舞得好,申鹤在内心暗暗称道。
“这是《仙堂记》。” 旁边的姑娘突然凑了过来,附在申鹤耳边。“是讲凡人去寻访仙家的故事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
“是的” 那姑娘说,“这是云瀚社的招牌曲目之一,表演者是社内的当红小生秋文。希望你会喜欢。”
申鹤点了点头。
突然台上那小生“喏”了一声,把申鹤的目光即刻抓了过去,他的剑已收在身后,不知从哪展出一柄大扇,唰地一下展开,如孔雀开屏。他乍一开嗓,就引了全场目光:
“云渺渺兮 神音藏——仙匿林深兮 不可访——”
“净池楼台 本无树——山川寻遍 归瞿塘!”
那小生在台上自左走至右,凌空一挥扇子,那舞台背景也随之变换,原先的蓝色光幕忽地转成了绿色,而云层转瞬间又化成竹林,成了山道的样子。在一瞬间,申鹤和那少年目光交错,她忽地想起甘雨说自己也有个类似的亲戚。
“且说那红尘良宵痴恋久,却总有抛凡弃尘苦修客。今日故事,且从洲上旧名族,洛家三子到起——”
书上看来的故事仿佛活了起来,一蹦一跳地向申鹤走来,她怎地看过如此表演?于是出了神。旁边的姑娘看到申鹤全身投入的样子,嘴角暗暗一勾。
“璃月戏还是蛮有吸引力的嘛。”
她挺了挺胸,悠悠地吐了口气,双手简单地环抱在胸前,开始津津有味地欣赏起小生的表演来。
【3】
云堇伤了腿。
一周有余,得益于秋文带来的膏药,云堇终于能下地了。
她没告诉别人,悄悄地跑去练功场,压腿,舞枪,剧痛,然后訇然倒地。
“该死。”
疼痛像砸了石头的水面,浮光掠影,酥麻感从小腿一圈一圈地转上天灵。云堇用枪杆撑地,挣扎着起身,小生秋文看见了,连忙赶来,接着云堇被惨兮兮被遣送回房,按回了被子里。
“云姐姐,你快好好休息吧。伤不养好就要硬练,那会落下大问题的呀。”
云堇被判了监禁,罪名是:带伤练功。她一手带的花旦樱儿听说了,也急匆匆地跑上楼来:
“云姐姐,你平时操劳云瀚社的南北东西,本就疲劳非凡,快给自己放个假吧。”
“可是,公演......”
“没关系的呀,偶尔也要依靠一下我们这些小年轻嘛。” 樱儿冲她眨了眨眼,“秋文的唱功,我的舞蹈,孙爷爷今年也想出场,再演一回《红寺山》呢。再说,姐姐不说没时间写剧本,不如趁机会取取材,构思构思?”
云堇叹了口气,“好。” 于是樱儿和秋文紧张的神情放松了。
“别太勉强自己了呀!”
云堇幽幽地叹了口气。二人前脚走,云堇后脚从床上溜了下来,在桌边坐定,铺纸提笔挑灯。写了半张纸光景,她仰面往椅子上一靠,把刚写的揉成了团,一把扔进废纸篓去了。
窗外,月高悬,云堇怔怔然,看着那团惨白的光一点一点吃进黑暗。
夏末公演转眼就到。
从中午开始,云瀚社的院落内就忙得不可开交。云堇拣了身浅蓝连衣裙,搭了上回陪樱儿逛街买的细银羽毛项链,精心搽了个妆,下楼去看。运到广场的舞台组件积木般拼合,从各茶楼借来的椅子在广场上群蚁排衙,不久已是万事俱备。云堇还不放心,绕到了后台去,又对初阵的樱儿好个叮嘱,把舞台灯到道具挨个查了个遍,才终于罢休。
“云姐姐,你教的那么好,我肯定没问题啦。在台下看着吧!嘿嘿。”
云堇无奈地笑了笑,这丫头,看上去一点不怯场,她想起自己初次登台的时候,紧紧扯着父亲的衣角,汗水一层又一层地沁入手心。她恍然,眼前樱儿和秋云忙忙碌碌准备着,仿佛只有自己变老了十岁。
[但还是蛮欣慰的。]
太阳刚落山,云堇给云瀚社的后台人马送了些万民堂的包子,钻回广场去了。这会广场上已经坐了很多人,云堇踮着脚物色着前排的座位,她看到了一个身影。
那头雪白的长发在人群中很是显眼,广场的灯光落在上面,像雪霰一样泛着光。“六月飞雪,期年不绝” 她想起这句话来。“看上去好奇怪的人。”云堇这么想,却发觉自己已走到了那人的身边。她看见她的脖颈纯白无暇,发丝一缕一缕地悬垂,而那瀑布般的长发约一半位置,系一条金扣赤红绳。那姑娘眨了眨眼,云堇就循着那睫毛望去,见那眼眸空明若星河。
云堇心脏突然漏跳了一刹。
“好漂亮的眼睛。” 她自说自话。
她见过许多眼睛:商人多狡黠,俗世凡人多蒙尘,剑客杀气含蓄,政客心机重重。至于如今的孩童,年少初成,眼却好似历尽沧桑。眼下这姑娘,眸子中的光像高山雪泉般静静流淌,美丽,孤寂。仿佛过尽千帆,却不染铅华。
那眼睛好像察觉了她的存在,偏转过来,一下就要把她的灵魂撞出躯壳来。
“请问——” 云堇下意识地开了口。
“这边是给朋友留的位置吗?”
那姑娘看上去有点吃惊,但没有排斥,云堇欣然落座。
眼熟,很眼熟。总觉得这姑娘在哪里见过。但这不可能,因为——
这姑娘看上去不像是凡尘中人。云堇恰恰是在凡尘中摸爬滚打生大的。
她觉得很诙谐,远隔俗世之人来红尘听凡俗戏,说不定是个有趣的剧本,她差点要从包里取出小本,开始素材采集,不过她还是按下了这股冲动。
“呐,朋友,你是第一次听戏吗?”
“啊......是的。”
“之前......确实没怎么有听戏的经验。”
云堇扑哧地一声笑了出来。
[还真是初次听戏。她想,都写在脸上啦。]
“很,很奇怪吗?”
“不......不奇怪,不骗你,真的。”
“没法信服。”
“没听过戏的人多着呢——我自己也不经常像这样在台下听戏。”
[当然,我是演戏的,嘻嘻。]
“是吗?”
“是哩,不过我对这可算熟悉。“
......
公演开场,秋云第一个登台,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。云堇悄悄地打量着这姑娘的侧脸,台上的光一点一点地落下来,被那姑娘额前的斜刘海切碎,化成一片又一片的晶莹,油画般落在她的眼瞳。那姑娘却专注得紧,眼睛给演员做扫描般,竟无半分分神。
“这是《仙堂记》。”
“这是云瀚社的招牌曲目之一,表演者是社内的当红小生秋文。希望你会喜欢。”
”这样啊。”
“的确是很有趣的剧。”
“这是《断殇台》,是一对恋人彼此相爱,却因为天定的命运而无法长相厮守,最终双双殉情的故事。” 她讲,“台上的这段是最终幕,那姑娘跳下断殇台前的独白,也是璃月戏中最为著名的悲剧独白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
“这是《红寺山》,是个虚构故事,是一位战士为了守护家园最终被恶魔侵蚀,最终变成了荒野亡魂的故事。” 她说,“这是第二幕,是战士出征前和妻子儿女告别。这段很考验表演者的情感拿捏。”
”好。“那姑娘很认真地点了点头。
“这是《千岩飞将》......”
......
戏一曲接一曲演出,转眼已到末尾。
“真好。” 云堇自言自语道,用手悄悄一抹眼角。
“什么?”
“没,没什么。我说,好久没看,大家竟演得这般好了。”
那姑娘略一点头,“我是个外行人,是看不出门道的。但是,这些的确是很鲜活而生动的演绎......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。”
“太好了。” 云堇微微一笑。她突然听到了熟悉的音乐,难以抑制地兴奋道:
“看,《神女劈观》!”
“《神女劈观》?”
那姑娘不解地侧过头,她那湛蓝的眼中流转过迷惑。
“这是云瀚社的经典曲目,要认真听喔!”
这也是樱儿的初阵,云堇初次登台的曲目。沉重的齿轮声隆隆,大幕缓缓地拉开,淡黄的舞台灯光撕破夜晚——
“可叹——”
熟悉的曲调,”秋鸿折单复难双,痴人痴怨恨迷狂——“
那白发女孩安静得像一尊石像。
“只因那邪牲祭伏定祸殃,若非巾帼拔剑人皆命丧。”
云堇看到那女孩身体不为人知地颤了一下,她的刘海沉了下来,盖住了侧边眼睛。
“凡缘朦朦仙缘滔,天伦散去绛府邀——”
舞台上灯光变幻,从幽紫变成了湛蓝,音乐也随即流转。
“朱丝缚绝烂柯樵,雪泥鸿迹遥。”
”鹤归不见昔华表,蛛丝枉结魂幡飘,因果红尘渺渺——“
樱儿的声音依然在广场上回旋,起先抑如山峰,随后空灵如云霭,在风中飘散。
“烟消。”
短暂沉默,然后台下掌声雷动,排山倒海,久久不绝。
真好,云堇心想。这回自己养伤,算得放个小假,后生可畏可畏,真不虚此行。
半晌,她猛地想起来要做解说来。
”啊,刚才听到的这是《神女劈观》,是取材自天衡山的一个传说,讲的是一名神怪仙女为保护村民挺身而出的故事。“ 云堇兴奋地说,“这段是总述......”
”......“
”......?“
”啊,抱歉......“ 那白发姑娘如梦初醒,
”抱歉,我刚刚发呆了。“
云堇看到那女孩努力地攒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,”谢谢你。“ 云堇一愣。
周围的人起身开始离场,而那姑娘却静静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。月光斜斜地落在发梢,本就雪白的长发显得孤寂。云堇突然想要收回“冰雕”和“雪泉”的比喻,光影纷飞的时刻里,她突然想到了最合适的比喻——
【碑】
像月下荒地里的墓碑,雪白的石伫立着,把死去的故事沉沉压在地底。
有些事情她不该问,也不配问。
【4】
“那个,你叫什么名字?”
先问出这句话的人是申鹤。
她看见那姑娘的长发在晚风中轻轻舞蹈,申鹤突然觉得有些话非问不可。
出了口却后悔了,申鹤从不记人名。
“云堇。”
“云.......堇?”
“是的,云彩的云......” 云堇突然顿了顿,“可以吃的堇!”
“可,可以吃的堇?”
“是三色堇的堇啦!”
“原来是这个字。” 申鹤挠了挠头,她确实吃过,好吃。
“那你的名字呢?”
“申鹤。申时的申,仙鹤的鹤”
“绅士的绅?”
“不......是申请的申哦。”
“啊啊,是‘申时’的申!”
“是的。” 申鹤点了点头,“云堇,云姑娘,和你听戏很开心。” 申鹤顿了顿,又说“云姑娘对璃月戏的了解如此渊博,又不嫌弃我的无知,是让人无法忘记的体验。”
“嘻嘻,没什么啦——喜欢听,是再好不过的事情,对吧。”
“确实如此。”
于是两人之间短暂无言。 申鹤突然感到一丝诡异的烦躁,不,不该是这个样子的。她张了张口,话语挤到嘴边,却如肥皂泡般飘走。她想起在海月亭和甘雨相互无言,那是日常。眼下的沉默却像卡住申鹤颈子般窒息。
红绳在晚风中飘舞。
“云姑娘——云姑娘要走了罢。”
显而易见,真是失言!申鹤埋怨起自己。
云堇掂了掂手中的小包,笑道,“莫非申姑娘难道是被戏迷住了,走不开脚不成?”
“没,没呐......”
“玩笑话。” 云堇侧过头,遥遥一指戏台,“说天下的戏,有开幕就有落幕。”
“若是未来申姑娘还想来听戏,倒是可以来云瀚社的园子找我。就在戏台那个方向走百二十米就到。”
“到时候,嗯......就说找我就好!”
申鹤一怔,很乖巧地点了点头。她看见云堇的挎包提上肩头,银色的锁扣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光。
“对了,云......云姑娘。”
“嗯?”
“请容许我再问个问题,璃月这里......有哪家客栈比较好借宿?”
“哈?”
“这个时间,恐怕已经没有能住的店家了!”
“是这样吗?”
云锦看着申鹤的眼中闪着无辜的光,心里无奈又想笑。
不出所料,夏末集市结束,璃月的客房人满为患。云堇问了一圈,一无所获,她一咬牙拖着申鹤回了自己的园子。
[总不能让人家睡大街吧。]
云堇暗暗叹了口气,申鹤跟在后面,依然一脸单纯。月光落在港口,水光闪呀闪。
【5】
“这里是云姑娘住的地方吗?”
申鹤跟着云堇入了云瀚社的园子,绕了半圈,沿着陡峭的红木楼梯爬上二楼,扶栏处的漆被磨掉了,木头的把手很是光滑。云堇收拾了下隔壁小屋,又找张爷从大柜里取了套被褥,在屋里铺展开。申鹤在屋里转了一圈,这房间不大,相比申鹤在绝云间的住所确实狭小了几分,但装搭得算是温馨,墙上贴的还是云堇数年前初次出演的画报。申鹤看了又看,云堇用手挥了挥,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“那是我7年前登台时的画报啦!别看啦,怪让人不好意思。”
申鹤移开了目光,眼前姑娘已经洗漱完毕,换了套白色的睡裙,薄如蝉翼,晚风一吹就勾勒出很好看的背。温水入瓷杯,申鹤捧起轻轻尝了一口,温度刚好。
“抱歉,我们这园子经年已久,又只有一间闲置的房间,实在难和璃月酒楼相提并论,还请姑娘多多包容。”
“哪里。云姑娘愿意留我一夜,已是十分感激。”
[这话听上去好奇怪啊。] 云堇想。
“说起来,没想到云姑娘竟然是云瀚社的现当家,真让人惊讶。”
“是啊。” 云堇呷了一口水。
“生在梨园,长在梨园,然后走上这条道路,大概这就是命运吧。”
“云姑娘相信命运吗?”
云堇转过头,申鹤的目光很认真。
“命运?”
“嗯。”
“相信吧?”
“为什么是问句?”
云堇侧着头,看着窗外的云一点一点在空中挪。
“有时候我会想,如果我生在别处,是不是就会过上与戏曲无缘的生活呢?”
“也许我会听戏,去一次又一次的茶馆,不过,说不定我真的不会亲自去演。”
“如果这是命运,那这就是。”
“原来是这个样子。”
“那申姑娘呢?”
“我吗?”
“是的。”
申鹤侧过头,把辫子绕到胸前来,指尖轻轻划过发尾,银色的雪聚了又散。
“我不太愿意相信的。”
“云姑娘并非旧居红尘之人吧。”
申鹤点点头。
“我听说仙家对命运有一套自己的说法。倘若知晓生辰八字,便可推算命格。再辅以占术,据说娴熟的使用者便可推演一生凶吉,并预测短期之事。”
申鹤点点头。
“是的,不过……”
“不过?”
“我不太喜欢这个。”
“听上去像把人一辈子都绑死在一句话上呢。”
云堇理了理头发。
“正是如此。”
云堇略一扬手里的杯子,把剩下的水也喝了下去。
“云姑娘看上去很喜欢璃月戏,真好——”
“如果命运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,那真是很美好了。”
云堇浅笑,“虽然有时候并不全是美好,但我确实很满足。”
“你想,几千年前,说不定背着家庭幽会的青年人,就在那山坡上追逐嬉戏。在他们背后,远处的小镇一点一点亮了灯,星星点点,星星点点。”
“我蛮想把这些都写进戏里的——与其说是命运,不如说是信仰罢!”
“真好。”
“申姑娘呢?申姑娘没有想做的事情吗?比如,周游七国?或者开家店铺,之类的?”
申鹤摇了摇头。
“没有?”
“若是留恋凡间,大概当初也不会拜入仙家罢!”
云堇看见申鹤的眸子里闪着幽蓝的光泽,像夜晚的湖。她起身,单手轻撑榆木桌,银盘中红烛明了,红绳在烛光中沉默。她一步一步走到窗边,用指尖推动窗帘,于是最外面的一层白色薄纱落了下来,月光变得暧昧起来,她轻唱:
“红世纠葛念已灭,坊间丝竹归尘埃——三生石上三途旅,便得三梳不复还——”
申鹤的眼神一动,像被牵动了什么,但下一瞬间就恢复了平静。
“谢谢。” 她说。
“谢什么呀。” 云堇说着,自己却笑了。
银色的壶不一会水就倒尽了,夜色已深,云堇起身离去,临走前微微欠身,道了个别。木制的房门关上,申鹤一个人在黑暗中静默。
她走了一圈,在床上侧卧下来,被褥上还残留一点樟脑和木头的气味,她把枕头抱在怀里深深吸气,竟有些怀念。翻了个身,她又想起云堇说“若有机会再见面,下次就带你在璃月城逛逛吧!” 申鹤感觉很温暖,心跳似乎突然变快了一瞬。再翻身,按照修行的要求,她应当不应有这些留恋的,这是拜入仙家三梳的要义。她睁开眼睛,无意间瞥到自己的被褥,上面绣着一只仙鹤,却是粉色作为主色系,很可爱。她很慢地卷起杯子边,把自己裹成春卷。“可能是太累了” 她继续翻身,多年前的记忆如纸屑纷飞而来。温暖的炕炉,柔软的被褥,那是母亲还尚在,父亲也在的时候。母亲会做璃月地区特有的甜米糕,香气扑鼻,一揭开锅盖甜丝丝的气味就氤满整个厨房。然后父亲会把木柴一捆捆地塞入炉灶,开始烤新宰的鸭子。那时的申鹤就这样做在父亲的旁边,用手一根又一根地把树枝塞入炉内,看着火花明了又暗,然后操起一根头部拧弯的粗铁丝,把干叶枯枝一条又一条往里塞,他们从枯黄变成火红,她想象这就是传说中的火山。末了她望着余温阵阵的灰烬,情不自禁地笑出来,这是灰烬王国,她用铁丝一点一点地扒开灰烬,再从中挑出没烧完全的树枝来,然后再拿火柴一擦。
隔壁兀地传来“咔”的一声,申鹤猛地惊醒。她一点一点挪倒墙边,听见隔壁传来烦躁不安的喘息。然后是稿纸被撕开,揉成一团的声音。但是短暂地十几秒后就变得平息下来。她又在原地坐了好一阵子,再也听不到声音。于是申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又把自己裹回被子里。
“不该想这些的。” 她告诫自己。“不可太过贪恋尘缘。”
申鹤躺下,闭眼,凝神,不一会就睡着了。她睡得很踏实,很香甜。一夜无梦,直到天明。
【尾】
云堇做了一个梦。
大雪纷飞。
古老的山林里,少女拖着一只猎到的兔子。这女孩的膝盖和脚踝都有伤,血已经不再流了,凝结成了深紫色的痂。她的头发乱得狠,好像已经数月未打理了。
她背上背着一个箭袋和弓,上面染着一层又一层暗红的血,她一步一顿地爬下河谷,艰难地穿过石滩,沿着林子绕上一个覆雪的陡坡,最后钻进一个隐蔽的山洞。
她往里走了大概几十米光景,侧身过一个狭窄的石缝,地面豁然开朗。她用手胡乱地抹了下肩头上的落雪,把兔子扔在干草堆上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
她说。
黑暗处有人,那个影子般的人努力把身体支起来,阴郁的光透过石缝照进来,落在那人的脸上。是个女孩,患过大病般瘦弱。
那女孩抬起头,努力挤出一个笑容,眼睛却闪着光。
她张了张口,有气无力地说道:
“欢迎回来,申。”